2009/07/27

《震撼主義》(The Shock Doctrine)

書名:《震撼主義 - 災難經濟的興起
   (The Shock Doctrine: 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
作者:娜歐蜜‧克萊恩(Naomi Klein)
譯者:吳國卿、王柏鴻
出版:時報出版(2009)  [註:原著於2007出版]

作者是加拿大記者Naomi Klein,跟卡普欽斯基一樣,其名字都是在張翠容的網誌中首次聽聞,然後就記在心中,在書店遇上他們的書時就買下來。

其實這本書可以與John Perkins的《A Confession of an Economic Hit Man》一併讀,兩本書的矛頭都直指美國的權貴階層,控訴他們為了私利犧牲世界大部份人的幸福。Naomi Klein比John Perkins更進一步,把筆尖對準佛利民這個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守門人,寫出他創建的芝加哥經濟學派怎樣破壞世界。

Naomi Klein最重要的洞見,是把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與政治上的民主(democracy)自由(liberty)區分開來。她思路清晰,指出新自由主義者一直利用修辭技巧偷換概念,把絕對的市場自由等同於公民社會的民主自由,欺騙世人。市場主導一切是很危險的事,因為市場的徹底自由等同政府變成空殼。傳統經濟學理論教導我們缺乏競爭力的貨品會被淘汰出市場。借這個構想伸展,如果市場架空了政府,社會的運行法則遵從絕對的市場理念,人都會變成一件商品,缺乏競爭力的人將會被排除出社會。怎樣排除呢?很簡單,就是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就像在卡特里娜颶風後的新奧爾良,貧困的黑人根本不會等到布殊政府的援助,因為布殊政府根本完全沒在意過他們的死活,認為那些貧困的黑人只是市場上競爭力疲弱得需要淘汰的商品。

等等,一個真正的公民社會不是應該要顧及弱勢社群的需要嗎?民主的意義不只是一人一票選代理人,還在於社會上的不同群體都能表達意見,並獲得尊重,這本質上就跟盲目的市場主義對立。政治上的民主自由是和而不同,接納弱勢社群,但經濟上的絕對市場自由是排他的,鼓勵佔優勢的一方駛盡船艃,把弱勢社群淘汰。兩個對立的思想卻被新自由主義者描述為相輔相成,實在是一大騙局。

Naomi Klein花了大半篇幅,剖析近半世紀以來奉行絕對市場經濟的國家中,一則陷入獨裁統治(例子包括皮諾切特治下的智利等拉丁美洲國家),二則奉行虛假民主(有選舉但社會權力被大商賈牢牢控制,如葉利欽治下寡頭橫行的俄羅斯),三則在其推動過程中被真正的民主擊退(波蘭人在選舉中把意圖削弱工會力量的政治人物攆下來)。總之,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民主國家。

美國?只要看看其瘋狂的農業補貼(這點我在做那份拉丁美洲論文時深有體會)便能明白,美國自身根本不是在國內奉行絕對市場經濟的國家(但它卻很喜歡要別國徹底開放市場,並從中漁利)。雖然布殊政府不斷嘗試按照新自由主義的藥方改造美國的經濟(書中最重視的例子為政府工作外判的制度),不過正是美國國內真正的民主阻止極端市場主義作惡,選票牽制著新自由主義的「改革」。

Naomi Klein更引人注目的貢獻是琢磨出新自由主義的推廣部驟:一、災難出現(可以是天災,也可以陰謀設計的人禍),震散百姓的心理防線;二,爪牙出現(當然是新自由主義者的爪牙),趁百姓仍在震撼中徬徨無助時,推出「藥方」,借極端市場主義的幌子來侵佔他們的利益(一般的例子都是土地,特別是災劫過後的大白地),並憑迅即制訂的法律去鞏固到手贓物的擁有權,此外還利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World Bank)等新自由主義的打手脅迫政府維持現狀,也可以憑獨裁統治或虛假民主控制經濟政策不變;三,嚴重貧富懸殊出現,新自由主義者所支持的權貴賺個盤滿砵滿,在災難期間被剝削的百姓卻從此飽受失業或通膨之苦。當然,權貴們一旦嘗過甜頭,便會千方百計保著既得利益,是以他們會大力鎮壓揭竿而起的百姓,中國大陸不就是顯而易見的例子嗎?

其實在香港也能驗証Naomi Klein所指的「震撼主義」(Shock Doctrine):市區重建局的唯一職責不是更新(regenerate)舊區,而是重建(reconstruct)舊區。「更新」是把舊區加以修葺,改善例如安全等問題,原有的建築仍然會保留;「重建」卻是把舊區夷平(這可以想像成人為的震撼,你有空去看看囍帖街現在的模樣就明白我說的是甚麼回事),然後開放給大財團建造一堆新的建築物,大賺特賺一番,但原有的百姓就被迫遷,即使有條款容許他們重回故地,他們也無力負擔留守的費用(既然住於舊區,大多數人自然本來就不太富裕,不可能承擔「重建」後的高昂管理費、樓價或租金)。從另一角度看,那些人在新自由主義者眼中缺乏「競爭力」,自然應該「淘汰」出重建後的高檔區域,而不應該阻著他們所依附的財團賺錢。

香港還有一個同樣令人憤慨的例子:領匯。它是新自由主義在香港另一最邪惡的象徵,政府把公共屋邨的商場交給一個徹頭徹尾的商業機構,堪稱最妄顧民生的舉措。從此,那些商場的營運方針不再是為貧困地區的市民提供服務,而是為股東們盡賺,遵從絕對市場主義的思想。因此,我們看到一層又一層的外判剝削制度,也看到旗下商舖租金像麥當勞的食品售價般動輒增加,令小商戶無法經營下去,繼而被大商戶取代。凡此種種,都可見證領匯怎樣為「推動香港貧富懸殊作出貢獻」。

從Naomi Klein的論述中,她似乎對凱恩斯的經濟主張甚有好感,不過我對凱恩斯理論的認識實在很淺,但大概就是主張不極端的市場經濟,政府負責基本的民生服務,為市民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並在有需要時會干預市場。事實上,在我那本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的教科書中,凱恩斯也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擁護者,而絕不是共產主義的信徒,如果絕對市場主義是極右派,共產主義是極左派,那麼凱恩斯應該只是中間偏右,肯定不是香港某些九流或別有用心的評論者所說的「左派」。接下來有時間的話,我會好好看一看凱恩斯學派的著作。

簡單點說,這本書相當出眾,令人心悅誠服。論據清晰有致,有充足的例子支撐,絕非信口雌黃。Naomi Klein甚至能夠組織出一個理論體系,把如此多的例子有力地嵌入這套系統。如果說卡普欽斯基的《帝國》是時事或歷史評論跟文學的結合,Naomi Klein的這本《Shock Doctrine》就是時事或歷史評論跟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結合,其理論之嚴謹完整,足以令不少所謂的學者汗顏。

張翠容在推薦序提到,Naomi Klein被批評為意見記者(opinion reporter)。但我想問,這有何不可?特別是能夠像Naomi Klein般寫得出邏輯如斯清晰的意見,為甚麼不?

2009/05/31

《帝國》(Imperium)

書名:《帝國》(Imperium)
作者:瑞斯扎德.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ściński)
譯者:胡洲賢
出版:馬可孛羅文化(2008) [註:原著於1993出版]

第一次聽見卡普欽斯基的大名,是在張翠容的網誌,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親身感受卡氏的文字功力。偶然間在序言書室發現這本書,想也不用想就把它買下來。不過買回來後一直沒時間看,直到完成了論文和考試,才可以好好地讀一遍。讀了第一章,便大感驚喜,心想這位波蘭著名記者果然名不虛傳,文字的鋪排功力果然厲害。他實在是從微知著的一等一高手,擅於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察覺社會氣氛以至政治大勢的轉變。

這本書所討論的帝國不是別個,正是口口聲聲要對抗「美利堅帝國主義」的蘇聯。列寧(Vladimir Lenin)指控帝國主義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最高階形式,壟斷資本主義(Monopoly Capitalism)導致世界經濟形成雙層結構(two-tier structure),以西方世界為核心(core),其他地區為邊陲(periphery),由核心國家主導(dominate)世界經濟的運作,並壓榨邊陲以獲取最大利益。但是,卡普欽斯基在標題一針見血地指出蘇聯本質上也只是一個帝國(imperium),大概是個很貼切的諷喻。

卡氏在書中刻劃出蘇聯帝國在直至崩潰前的五十年以來的景像:從百姓的生活細節,看到蘇聯的帝國式重重壓制;從從蘇聯邊陲附庸國中的政治氛圍,看到莫斯科如何漸漸失去對邊陲地區的控制能力;從再也壓制不了的少數民族紛爭,看到帝國崩潰後可以設想的種種問題。卡氏勾勒出來的大部份都與政治大人物無關,他喜歡用百姓的生活景像去描寫蘇聯帝國統治下的社會。卡氏對蘇聯核心版圖如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即聖彼得堡)等著墨不多,反而花上大量的篇幅去討論蘇聯邊陲地區,像烏克蘭、白俄羅斯、亞美尼亞、阿塞拜彊、烏茲別克以至西伯利亞等,用一個比較老套的比喻,就是從帝國的「側面」去認識它。

坦白說,自己從來對冷戰和蘇俄政權的研究甚少,看這本書純粹為了擴闊一下眼界和欣賞卡氏的寫作方式。但卡氏的筆,往往準確地指出不顯眼的關鍵,叫人拜服。卡普欽斯基之所以能受到西方傳媒的讚譽,洞見與妙筆缺一不可。有時候讀十本二流的書都不及讀一本真正一流的佳作,看過卡普欽斯基這本《帝國》,大概就能夠抓得住蘇聯帝國崩潰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