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06

小訃聞: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1954-2013)


我想,近數十年來沒有一個比查韋斯更色彩斑爛的政治領袖了。

近數十年代還有甚麼政治領袖的人生可以比查韋斯更傳奇?
自有人比他更有悲壯經歷,但試問當中有誰像他幾憑一己之力扭轉國家走向?
自有人比他更能叱吒風雲,但試問當中有誰及得上他人生跌宕起伏?
自有人比他更受萬民擁戴,但試問當中有誰如他黑白分明,愛者死心塌地,惡者恨之入骨?

查韋斯前半生軍中晉升雖快,卻也無甚值得留意之處,但當然其左翼理念早於這段時候萌芽。
直至1992年他發動政變失敗下獄反贏民心,其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獄中待了兩年獲特赦,重返民間籌組政黨,並開始以他對民眾充滿魅力的演說風格累積更高民望。
憑着打起反貪腐牌,他終於在1998年贏得大選,翌年步上人生巔峰入主總統府。

查韋斯的崛起,象徵着全新一波左翼浪潮席捲拉丁美洲。
經歷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世代帶來的貧富懸殊噩夢,這股左翼思潮不啻是對前者的反噬。
阿根廷的基切納(Nestor Kirchner)、巴西的盧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智利的巴切萊(Michelle Bachelet)、玻利維亞的莫拉萊斯(Eva Morales)、厄瓜多爾的科雷亞(Rafael Correa)等輪番冒起,看起來就是浩浩蕩蕩的大變天。

但事實是這股左翼思潮也有不同面向,盧拉和巴切萊的版本更溫和更務實,莫拉萊斯則摻入了原住民主義,查韋斯則得力於油元,可以更為異想天開,加上與古巴卡斯特羅關係尤佳,儼如成為其精神上的接班人。

沒完沒了的國有化計劃貫穿了查韋斯的14年總統任期,以補助其內政外交大計,最為人稱頌的是以石油換取古巴的醫生來委國上山下鄉救助百姓,這項德政恐怕連反對派都不敢公開唱反調。
但這些國有化大計當然會得罪國內盤根錯節的商界勢力,那後來幾乎帶給他致命一擊。

2002年4月,查韋斯遇上軍事政變。比起他自己搞的那次,這次叛軍算是更接近勝利,畢竟查韋斯當年可抓不到總統佩雷斯,今次他自己卻被叛軍所擒。不過這個時代果然有點不同,叛軍沒有殺死查韋斯,可能是怕惹眾怒令局勢不可收拾,也可能是血腥政變不為國際社會所喜,總之查韋斯就這樣留得青山在,兩日後就在支持者拯救下復位。

這次政變說對查韋斯沒有影響一定是騙人。美國一直不肯如其他拉丁美洲國家般譴責這場政變,查韋斯出來後立即將矛頭指向美國,認定是政變背後有華府力撐。最終兩國皆有調查,但仍是無頭公案。但美國在冷戰期間害死左翼政治領袖太多,無論今次說真說假也很難改變外界印象,更何况當時主政的是以窮兵黷武著稱的小布殊政府?這可以解釋到為何查韋斯其後的反美聲音愈見露骨(當然也有西方傳媒報道增多的原因在內),「巔峰之作」自然是在聯合國大會是公然侮辱小布殊是魔鬼。

不過查韋斯口頭上反美,也嘗試組織政治聯盟抵抗美國,實際上可不敢截斷對美國的石油供應。查韋斯真正動手的當然還是國內。受到財閥控制的國內主流媒體,平日已經對查韋斯不乏攻訐,這次政變期間也是站在叛軍一方,尤其是RCTV電視台更是為叛軍搖旗吶喊,如此輿論戰下換着別人可能早就無法翻身。可是他們遇到的是查韋斯,最終滿盤皆輸。

查韋斯復位後,當然希望打破這個私營媒體包圍圈,事實上他早於上任不久便開始搞《你好,總統》(Aló Presidente)節目,巡迴鄉村搭建臨時攝影棚,讓自己有機會親自與國民對話,回應訴求之餘,也可宣傳理念,吸引莫拉萊斯和科雷亞等效法。但他的終極殺手鐧就是搞社區獨立媒體,給予一定政府資助,令小型民間媒體在全國有如雨後春筍湧現,須知道查韋斯的支持基礎是農民和城市貧民,這些社區媒體受惠者就是這些人,新興民間媒體自然大部份都會成為查韋斯的支持力量。其中據說為了騰出大氣電波空間,委國政府拒續RCTV的電台部門續牌,但查韋斯沉不住氣自己提早宣布消息,結果又惹來西方社會炮轟侵蝕新聞自由。

查韋斯教人愛恨分明,不是沒有原因。他本人過於非黑即白,政變後情况更甚。例如2006年政府迫國營石油公司PdVSA的員工要不支持查韋斯,要不離開公司,令公司白白流失人才。事實上,查韋斯與PdVSA員工絕對稱不上良好。當年正是PdVSA員工上街遊行抗議他,才令叛軍可以趁機發動政變。更有說當年政變失敗之際,PdVSA高層不惜銷毁大量公司資料也不要令查韋斯得益,導致後者重奪政權後國內石油產量遲遲未能回復舊觀。

但即使如此,將不支持自己的幹練員工踢走也絕對不是聰明之舉,簡直是為自己製造更多敵人的笨招。可是查維斯政權做的,就是不斷提拔忠於國家路線的人,造就曲意逢迎的小人上位,試問如此偏聽的政府怎可能解決得到問題呢?

結果是,委內瑞拉就像打着一場不流血的內戰,支持和反對查韋斯的陣營互相攻訐。
政治極端化的結果就是把許多事情都扭曲撕裂了,雖然無法確認,但照道理看,這些亂局只會導致國內精英出走,無助國家發展。現實說明一切,委內瑞拉經濟每下愈况,通脹厲害,而且罪案率高,首都加拉加斯更被指是拉丁美洲最危險的首都,在查韋斯的最後歲月,選戰中民望被反對派新明星卡普里萊斯(Henrique Capriles Radonski)迫近,不是沒有原因的。

查韋斯早年曾推公投,嘗試打破其任期限制,結果換來部份西方輿論稱之為「獨裁者」(dictator)甚至「暴君」(tyrant)。當然,如果他有志於成為終身總統,的確是與理想中的民主背道而馳,這點怎樣也不能認同。如果說他「獨裁」,那是指他獨斷獨行,缺乏對反對者的包容,如果他要對付財閥階層可以理解,但可以令到中上階層對他如此深痛惡絕,顯然有其問題,在固執己見上他確有一些獨裁者的影子在背後。

不過這麼多年來連西方傳媒自己也不見得挖得出甚麼查韋斯操縱選舉的證據出來大肆報道,他贏得多次選舉真的是靠自己民望。有一次公投,由於條文太過份,居然無法過關,他事前確有說過想不承認失利結果,但最終他還是接受現實。更何况他從來沒有動用軍隊對付反對者,「暴君」一詞更是無從說起。

我這麼說,不是說認同或者擁護查韋斯。查韋斯的治國方式有太多缺陷,主要是靠個人魅力維繫管治,他治下國內最窮階層的生活有改善無疑是事實,但中下階層卻受困於整體經濟衰退和市面治安欠佳,而建基於加深國內裂痕的管治,也根本不值得借鏡。對比之下,巴西和智利那種相對務實溫和的左翼路線反而值得留意,雖然挖下去可能也有許多不堪入目之處,但總比問題清楚暴露人前的查韋斯模式更像樣。

如今查韋斯廿載絢爛半生終歸沉寂,不過我還是搞不通他所謂的「玻利瓦爾主義」(Bolivarism)是甚麼,那實在太像一堆理想主義綱領的炒雜錦了。查韋斯這個時候離去,也許不是壞事,他的存在對拉丁美洲的最大歷史意義,一直都是拉闊區內政治光譜,令盧拉等溫和左翼有更廣闊的空間行事,令一種有別於舊日新自由主義的理念有足夠時間在這片土地植根和摸索。以智利為例,雖則如今已換上偏右翼的政府,但連後者也不敢否定巴切萊的政績;在巴西,盧拉更幾憑一己之力,將默默無聞的技術官僚羅賽芙推上台,延續既有國策。

我很認同德國記者修普(Sebastian Schoepp)在《孤寂的盡頭》一書中所寫,查韋斯「並非新拉丁美的建立者,而是一個過渡時期的人物,一個介乎於昨日與今日的橋樑,是古巴政治恐龍和現代國家舵手如盧拉的中間人物;是個站在開始廢除獨裁者年代的獨裁者」。查韋斯比古巴卡斯特羅政權多一分對民主選舉的機制尊重,卻比巴西盧拉/羅賽芙政權少了一大橛對異議的忍耐和反思,上世紀新自由主義的市場放任與共產主義的政府分配二元對立已經過時,我一直都覺得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找出合適的optimum point,才會有現實而有人性的管治。這點查韋斯做不到,他仍然太貼近古巴的失敗模式,巴西不一定做得到,但至少會比委內瑞拉好。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查韋斯也算是悲劇人物。
奮鬥一生,卻只能寄託於無法實現的理想。
很有浮士德的味道。

但人總是扮演他不自覺的角色。
正如查韋斯,雖然真正想走上他的道路者沒有幾人,卻造就其他人走上自己想走的路。
從整個拉美歷史的角度看,他的存在是如此獨特。

我不欣賞作為國家領袖的查韋斯,但這個政治人物的人生總是勾起我的無比興趣。
他的那些狠話,若在別人口中是失言,但在他口中吐出,卻是如此理所當然。
極端的性格造就極端的命運,撞出一抹火焰般的橙紅色,鮮艷得刺眼。
無數的愛在他面前迎接,但也有無數的恨在他背後捅刀。
正是他如此不完美,這才鋪陳出精彩的故事。

我就是從他身上,明白甚麼叫Charis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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